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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追求城鎮(zhèn)化的今天,許多村莊已然人去樓空。但我所在的村莊,村人似乎都戀舊,對村莊不離不棄。非得外出求生不可的,年底,也把一年中經(jīng)受的酸甜苦辣打包回來,全身心投入村莊寬厚的懷抱。因而,我的村莊,過年是熱鬧的,家家年味濃郁。除夕,村莊更是炊煙裊裊,張燈結彩,案板乒乓作響,到處飄蕩著濃濃的酒香。正如曹植《正會詩》里的描寫:清酤盈爵,中坐騰光,珍膳雜遝,充溢圓方。
村人尤其喜歡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過年。幾代人圍坐一起,紅火而又熱鬧。菜是自己動手做,濃油赤醬,新鮮地道,一點也不比酒店里的佳肴差。酒更是老早要擺上飯桌的。人的萬千祝福,喜樂甜蜜,全在一杯酒里。
公公在世的時候,每年吃年飯,必定由他舉杯開席。開席前,他舉起杯,先來一番祝酒詞。平時言語不多的一個人,端起有特殊感情的酒,話就多了起來。酒,讓他變得生動“豐滿”起來。
艱苦的年代里,很多人連肚子都填不飽,酒就像夢中的甜漿,是遙不可及的奢侈品。沒有幾個人真正的嘗過酒的味道。一年到頭,只有村里的大戶人家辦紅白喜事,才偶有酒香飄來。
七十年代中期,崇陽的路口公社開辦了一家薯渣酒廠,社員可以用薯渣去那里換酒。于是,村里的男人們心里有了一份向往和期盼。
那年歲末,生產(chǎn)隊里終于攢起了兩擔薯渣。公公和村里一位十八九歲的小伙子,被生產(chǎn)隊派去換酒。他們一人挑一擔薯渣,天未亮就出發(fā)了,翻山越嶺抄近路走了整整四個小時。終于到了酒廠,卻被告知薯渣已收足,不再用酒換薯渣。這消息猶如晴天霹靂,震得公公他們渾身發(fā)軟。公公在酒廠門前來回的打著圈兒,一會眼巴巴的望著酒廠的倉庫,希望有人突發(fā)惻隱之心,收了那兩擔薯渣。一會又摸著腦殼,自責自己何不早幾天過來。他的手顫抖著,下意識去掏口袋里的旱煙筒。但他只摸了摸,又放回口袋。眼看太陽偏西了,才想起沒吃中飯。倆人就著涼水,一人吃了一個帶在路上準備充饑的薯渣粑。腸胃充實后,公公突然有了主意,他自己在原地守著薯渣,讓同行的小伙子以紅衛(wèi)兵的身份去找路口公社革委會領導幫忙。在革委會領導的協(xié)調下,酒廠給他們換了酒。但此時已近黃昏,當天是回不到家了,他們隨便找了一家招待所將就了一晚。
第二天一早,如愿以償?shù)膫z人,挑著酒,以將軍凱旋歸來的步伐踏上了返程。行到離家的最近一個山洼,才感覺到累了。其實也不一定是累,而是他們終于沒有是抵制住酒香的誘惑。他們想停下來嘗一口。開始時互相叮囑,一人只準嘗一口??墒呛髞硎窃趺磩x不住車的呢?公公他們完全沒有了印象,只記得被凍醒時太陽已偏西。但他們兩個人都依稀記得,自己明明并沒有喝多少啊?;丶医?jīng)隊長過秤,酒折了八兩?;蛟S,他們習慣了糠菜的胃,一時不能適應這“豪華大餐”,就容易醉。醉了,就把山洼里的田埂當成了舒適的眠床。偷喝了公家的酒,公公被扣了工分。心痛工分的婆婆,叨叨了大半年。
我第一次在村莊見到煮酒,已十多歲了。那時,田地承包到戶,農(nóng)民手里漸漸有了余糧。有些人家溫飽得到了保障,就想著用這余糧釀酒。新谷入倉,大人們留下一籮半籮谷,幾家人一湊,就能煮一甄酒了。煮酒師傅上門后,各家把稻谷送到祠堂,按先后順序浸谷、煮糟。谷糟晾好后,師傅放入酒曲拌勻,裝入缸中密封,保溫發(fā)酵,三個月后再上門蒸酒。
出新酒那天,師傅把一只大木桶扣入大鍋,用泥巴封嚴,再燃起熊熊大火。三個小時后,一股清清的酒液從木桶腰部的小竹筒里汩汩流出。濃濃的酒香彌散開來,懸浮在村莊的角角落落。嗜酒的人,聞香而動,自顧自拿起了碗。涓涓清酒流進碗中,也不客氣一下,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得歡快。我們這些孩子見狀也纏著要嘗。第一次嘗這種原釀時,只覺得一股暖流順嗓而下,辣中夾雜些許甘甜,胃里便有種暖暖的,癢癢的感覺,然后隨著血液流遍全身。那種感覺,我至今難以忘懷。
出新酒是個大日子,出酒的人家會喚上兩三知己,弄幾個小菜,狠狠地喝個痛快。這種谷燒酒很沖,不勝酒力者幾杯下肚,便尋不到東南西北了。說話的聲音就特別的大,酒嗝也打得特別響。歡笑聲夾雜著酒糟散發(fā)出的香醇,純樸厚重,沁入心脾。
九十年代后,農(nóng)民們倉廩殷實,村莊人煮酒開始講究品種。有了高粱酒、苦蕎酒、大米酒,等等。
公婆一生育有十個子女,缺衣少食的年代,能養(yǎng)活一大家人絕非易事,他們是出了名的超支大戶。因為老填不飽肚子,公公對糧食有種狂熱的執(zhí)著,衣食無憂后,他把這種執(zhí)著轉移到酒上。酒成了他味蕾上的滿足,舌尖上的福祉,無異于人間最芬芳的瓊漿玉液,及至不用與人搭伙而獨家煮酒時,他比初為人父還激動。競喜極而泣。他花高價請人打了一只一斤裝的錫酒壺。酒壺外壁深深地刻上“瑞龍制”三個大字。瑞龍是公公的大名,刻在酒壺上面,就有了一種濃濃的宣示和顯耀之意。每天晚上收工歸來,公公就裝上半壺酒,用紙團塞住壺嘴,放到爐火邊燙滾。而后,斟滿酒盅,湊到嘴唇邊,“滋溜”一聲,熱酒下肚,一天的勞累煙消云散,他整個人被滿足暈染得容光煥發(fā)。
如逢過年,又是另一番熱鬧了。正月初五以后,年拜得差不多了,村莊開始互相宴請。平日親近的一群人,圍坐著吆五喝六,講究的是的“酒過三巡菜過五味”。交杯,碰盞,先干者為敬?!熬撇粏涡小焙笥帧叭ù蟮馈?,“四季發(fā)財”,“五子登科”,“六六大順”——勸酒的理由越來越多,酒越喝越歡。一壺酒喝出了情深義重,驅散了年華里的苦澀。只有放倒幾個,讓人酩酊大醉,才算是禮到情盡。此時的村莊,歡笑盡娛,樂哉未央。濃濃的烈酒,成為村莊一種流淌不止的土文化。
時至今日,超市里琳瑯滿目的名酒,讓人眼花繚亂。村民們用糧食換酒,憑票去打酒,已是憶往昔囊中羞澀的感慨。酒壺多被束之高閣,取而代之的是花樣不一的醒酒器。村里的宴請聚會,勸酒之風也日漸見淡,更多的是人到情至,點到為止。過年時還是會互相宴請,但少有人大醉,都是淺嘗即止,能感受到酒帶來年的氛圍就好。因為,酒是村莊流淌著的血液。酒,滋潤著歲月。
而今的村莊,已成新樓林立的田園社區(qū),有著兩百余年村史的老村小巷正悄然消失,但追著裊裊炊煙彌漫開來的酒香,仍然在村莊蕩漾,沁醉了世世代代的村人。
作者:喻雪金